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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(一)

雪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了,云压得这样低,一如庙堂与豪族压在这片土地上的沉重负担,阴云遮天蔽日,苍穹之下聚起的是五湖四海的水汽还是黔首布衣的一声声叹息,还是一张张形容枯槁的脸上挥之不去的愁绪。但雪是薄情的,它看不到连年的赋税、徭役死死勒在人民脖子上留下的淤痕,听不到饥馑、疫疾折磨之下人们从破碎的喉口挤出的哀嚎,它只是自顾自地落下,贪婪地汲取凛冬里稀缺的温度,不去理睬路边冻死的尸骨。

在这间狭小却空荡的屋子里,夹杂着雪粒的风从门、窗、墙角、屋子的每一丝缝隙中钻入,凄凄切切地呜咽着。十一二岁的孩子蜷缩在母亲的床边,这个病入膏肓的可怜妇人,她的生命正若桌上唯一那支将熄未熄,飘摇颤抖的烛火,从那缕缕青烟中已经嗅得到死亡的气息。冥冥之中孩子预感到这场风雪会带走他的母亲,可他对此就和一只刚啄破蛋壳的雏鸟一样无力,他唯二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收紧双腿,让早已不合身的陈旧衣物能更多地覆盖他单薄瘦削的身躯;与母亲贴得更紧一些,以期将幼童较高的体温更多地传递给对方。

忽然,孩子跳下床,缩着身子一路小跑出去,一会儿又捧着一只斑驳的木碗回来。他小心地掩上门,将碗轻轻放在床边的小几上,碗底浅浅铺了一层黍米。孩子对着小碗双手合掌,在心底默默祈求:

“神明在上,如果你真的存在,求你救救我娘亲吧。”

可他只是知道这个词,却对神明并没有什么概念,这些虚无缥缈的,享受着人间供奉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呢?他只在邻居婆婆的案台上窥得过一眼,那是一尊矮小的泥塑,颔首敛目,无悲无喜,任面前老妪垂泪匍匐。他曾扯着母亲的衣袖问过,若神明保佑,为什么婆婆的儿子还会一个个死在征路,死在役途,只留一个最小的身在他方,还不知是否安康;若神明无用,为什么婆婆要年复一年,日复一日地祷告,叫双膝跪破一张又一张席垫呢?那时他的母亲只是弯下腰来抚着他的发,对他不自知的天真露出一个怜悯的笑来

“身在绵绵久远的疾苦中,如果不紧咬一根稻草,人是撑不下去的。”

而到如今,孩子朦胧体味到,无论是否信仰,在焦躁绝望之境中,人总会生出对神迹降临的微末期许,无奈不得不对现实装聋作哑,引虚妄聊以慰己。

“剑!剑呢!剑在哪!”

榻上的妇人陡然惊醒,强撑起病体斜倚在墙边,伸出的手掌干瘪细瘦如爪般在空中胡乱抓握。她终于睁开疲惫的双眼,又一把抓住床边惊惧的孩子,额上暴起细密青紫的经脉,她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,向自己的骨肉一字一句地说道:

“去,去把你爹的剑拿来!”

母亲的手抓得他骨肉生疼,可他不敢做声,娘现在和平日里严格却温柔的样子一点也不一样,他只能去翻开那个平日里锁得严严实实的箱子,拖出一把三尺青铜剑来。这剑对他而言还是有些沉了,单手握不起,他只能将剑抱在怀里,送到妇人面前。他看着母亲双手颤巍巍地接过剑来,将它横置于胸前,又一遍一遍地抚过剑鞘的纹路,轻缓若描摹故人眉目,眉目柔和与方才的狰狞判若两人。

“信儿,你来。”

妇人自知已是油尽灯枯,如今不过回光返照,实则料想是熬不过这个寒夜了,她放不下身若浮萍,无依无靠的幼子只身落在这个吃人的世上,可天命难违,纵然心中千般凄然万般愁肠挂肚,临了不过一声太息,掩去几滴无用之泪。

她细细地望着孩子稚嫩的面庞,握着他的手轻轻搭在剑上,“娘就要去见你爹了,这剑以后可就是你的了。你以后要时时带着这把剑,切记切记,再苦再累再穷,也不能把它丢了、当了!从今往后,它就是你的志气,你的脊梁啊!”

一次说得太急,妇人喉头一片火燎,只能停下咳喘。如若可以,她只望亲生骨肉一生平安喜乐,无风波浪涌的,不求大富大贵,得一人相伴,后二人携手,育三四子孙,赏尽人间花好月圆后无疾而终便是万幸。可这看似统一稳定的世上,其下暗流汹涌,风波未平,其上又是看不到尽头的苦役与杂税,怀一颗不争之心而龟缩于一隅,最终求得的不会是安稳只会是任乱军或肉食者蹂躏。她不是夏虫井蛙,她也曾随她的夫君见过钟鸣鼎食之家,识得诗礼簪缨之族,如今虽已跌落云端,荆钗布裙,可她不能让她的孩子一生只得免冠徒跣,以头抢地,混沌卑微如野地的草芥一般随人践踏,如路边的柳枝一般任人攀折。

“那箱子里的书你要好好地读,好好地琢磨,不懂的地方可要一遍一遍地去看,去想……孩子,你得活出个人样来啊!”

孩子想应答,可他不敢开口,怕出口的是止不住的恸哭。怀揣着对孩子割舍不去的绵绵忧思,妇人的脸色还是慢慢灰败下来,她逐渐无神的眸子里映着孩子眼睫上悬着的泪珠、脸颊上滑过的湿痕。她引他去的是一条漫漫苦道,刀锋遍野,如手抓荆棘攀援万仞绝壁,但以身化碎玉终究好过被吞噬在一地泥泞里。

孩子呆呆地握着母亲软下的手,手上还留着未散的余温,他像一只被抛弃的小兽,眷恋着家的温暖,在亲人遗留下的巢穴里哀叫着,拱蹭着,不甘心地要寻一缕母亲的气味。良久,才像是魂兮归来了。

家徒四壁,孩子凑不齐一口棺材的钱,还是邻家大哥看他实在可怜帮着替他娘亲打了一口棺,本想着就这样三日后到野外找片空地葬了,谁知这孩子硬是不让,梗着脖子非要五日而殡。周围的邻居只觉得如听笑谈,直道这孩子真不知是被灌了什么迷魂汤。

倒是五日后,邻家大哥出门砍柴时,远远望见一个瘦小的身影独自拖着厚重的棺木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雪地里。他跟上前去,只见小小的孩子双手指节冻得一片青紫,拉着棺木的绳索勒得腕上一片血痕。

他大惊,忙问:“韩家小子,你这是要去哪儿啊,你可知道这是上山的路!”


“我知道,我要去山的最高处,我要让娘的墓旁可置万家,我要成为食邑万户的王侯。”

邻家大哥听此一言真觉无奈,又见这小崽子一脸认真不似玩笑,便叹了口气,“你这孩子说的倒是容易,看看你这肩不能提,手不能挑的样子,也不知要拿什么去挣官爵。你与其去攀那天上的月亮,还不如想想自己下一顿饭要如何是好。”

孩子听了这话也不吭声,只是将手上的绳子攥得更紧了些。

世界一直是这样,初生的鹏鸟正尝试着抖擞羽翼,他会不断遭受蝉与小学鸠的疑问、嘲笑,这些小雀鸟一生也没有见过九万里之上的天空,没有见过扶摇羊角这样的飓风,每天只想着下一餐要吃多少粒谷子;数着手里的六便士,让身后的影子来仰望明月;身处于沟渠中,不知头顶还有星空。

但那些有识之士啊,请不要讥讽,责问这些浅陋的人们,他们只是被现实的枷锁压得直不起腰来,叫他们不敢做梦也不敢冒险。多少人未曾见过灯塔,多少人未曾登过高阁,多少人溺死在这浮世的深水里,却还没有机会留下一首诗。这些傻傻的鸟儿不是故意要嘲笑鲲鹏、鹰隼与鸿鹄的,他们只是没有机会跳出榆枋之外,也无法想象循规蹈矩以外的生活,甚至都忘记了自己也有翅膀。

如果有谁已识得乾坤浩大,可还愿俯下身来怜取草木青青?



ps:

1.感觉秦法虽然可能没有后世骂的那样严苛暴虐,但确实重刑轻赏,也是挺严格的。

《韩非子.外储说右下》里记载昭襄王在位时发生严重的饥荒,但秦王拒绝赈济灾民,认为这是使百姓无功受赏,会引发动乱。与其救济人民引发动乱,不如死掉一批人维护国家稳定orz

税收的话,他们要收田赋、算赋、口赋什么的,然后《秦律杂抄》里规定了很多财产刑,说家里的牛羊生不出一定数量的小牛小羊也要罚钱。

2.《礼记.王制》记载“天子七日而殡,七月而葬;诸侯五日而殡,五月而葬;大夫、士、庶人三日而殡,三月而葬。”但这个是古代礼法的理想模式,很多其实都不按这个来,像齐桓公这种死后子嗣忙着内斗的就很惨。

3.每天想着下一顿饭要吃啥的就是我本人了,庆幸自己活在现代,无法想象连年灾荒,不停打仗,没有手机wifi的生活。宁为太平犬,莫做乱离人,太真实了

4.幼年小韩真是个小可怜,我要施个加速时间的魔法,让他和邦哥快点相遇hh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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